老于的竽子地原先是他的老院子，位于井沟下一个隐蔽的小山坳里面。祖辈们当年他们选择了在如此隐蔽的山坳里修窑建院，为的就是能够避开乱世，保一家平安。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可人却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老于一个。最终他搬到塬上的新村子里，被废弃的院子不知道何时被山坳里涌出的一股清泉所浸漫，长出一院一人多高的竽子来。

在这片饱受干旱侵虐的土地，这种被称作为竽子的芦苇显得格外珍贵，叶子用来包粽子，秆子用来编席子。对于这些，独身的老于自然比谁都明白，为了守住这片竽子，他甚至动起来要搬回老院子去住的想法，毕竟独来独往，在哪都是为了一口饭，可经过深思熟虑后，他还是放弃了，年过五十，无儿无女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新建几口新窑洞了。

即便不能够日夜守护这片竽子地，那就只能想别的法儿。夏日里，老于扛着一把尖锨，一掀土一滴汗为竽子地围上一圈高高的围墙，又将带着倒刺的酸枣刺满满盖住墙头，用一根铁链子锁住了只留了能够容得一人进去的一道小门。看到竽子地的防范如此坚固，老于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五月初一，老于就开始忙活起来，天还没亮就起身，趁着日头还不够毒，便一头钻进竽子地里，将那些长约尺许的竽子叶掰下，一百片扎成一捆后沿着沟里的土路再走上十五里地来到云河镇的大桥上，趁着人还不多，赶紧寻上个好位置，将竽子叶码放整齐，不用他吆喝，一般只要翻过晌午，竽子叶就会全部卖光。当然，老于也不心狠，起先的时候，一百张的一扎，他只收一毛钱，后来，就大伙日子逐渐好了，竽子叶也渐渐从一扎一毛涨到了两毛、五毛、一块，但不论如何涨，从来都没人觉得老于的竽子叶贵。

老于照旧天刚亮就来到竽子地，可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那高高的围墙上盖着的酸枣刺缺了一个口子，墙头也被人用镢头削矮了些许。老于连忙打开铁链子进到竽子地里，只见一大片竽子叶让人掰了个精光，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竽子杆，可怜巴巴站在那里。

老于狠狠跺了一脚，转身离开竽子地来到墙角下，一串新鲜的脚印赫然在目，老于双手叉腰对着脚印儿一通大骂，可脚印儿最终还是村里的大路上便断了线儿。眼看着端午节就到了，照常理，家家户户都会多多少少包点粽子，至于竽子叶从哪里来，也各家都有各家的办法，有的人用的往年的旧叶子，有的人则是托人从外村亲戚那里买了一些，可老于的竽子叶又没和别的长的不一样，若想要寻得来，便是诸葛再世，恐也没得一丁点的办法。

可老于却不信这个邪，背着手在村里转了三天，也没转出个子丑寅卯来。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五月，有了上一年的教训，老于在这一年专门养了一条大黑狗，早早就将狗放进竽子地里，若再敢有人偷竽子叶，那酒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老于最终还是失败了，那条看似忠诚且又凶猛的大黑狗被几块骨头收买，忘记了自己肩上的使命，竽子叶还是丢了不少。

老于决定住在竽子地的边上。果然，这招很是奏效，天刚黑一会，窝在墙角里的老于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他连忙站起身瞪大眼睛，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已经来到矮墙下，正要爬上墙头时，老于大喊一声，黑影顿时慌了神，慌不择路撒腿就跑，老于赶忙去追，那黑影跑着跑着就钻进了一片灌木丛没有了影，老于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一片灌木丛里长满了各种酸枣刺和狼牙刺。

第二天后晌，老于走到村西头的武老太家时，听到武老太在窑里正在骂人，他进了窑，只见武老太十来岁的孙子二红赤裸着后背趴在炕上，武老太手握着一根缝衣针正在一边挑刺一边骂。

老于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武老太儿女都不在身边，和孙子二红相依为命，逢年过节，左邻右舍都会为武老太送上多多少少的一点节日的吃食，端午节的粽子也指定不会落下。老于并没有揭穿二红，他对武老太说自个眼神好，能帮二红挑刺儿，武老太便将缝衣针递给他，老于接过缝衣针，仔仔细细在二红的身上挑着刺，缝衣针挑刺疼，可二红却从头到尾都没喊过一声，直到所有的刺儿都挑完了，老于才对二红说，等明早了，到村东头的家里取些竽子叶。

这一年的端午节，老于也吃上了粽子，那是武老太包好让二红送来的。这时，他才想起，这些年，他只顾着看竽子地，卖竽子叶，可自个却从未吃过一个粽子。

老于老了，头发银白，身形枯瘦，但他的那片竽子地依旧长着一人多高的竽子。端午节又快要到了，天刚刚亮。老于就来到竽子地里，将一片片的竽子叶都掰下，一百片一扎扎好费力背到村里，放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微闭着眼喘着粗气。

二红开着车进了村，看见老于便稳稳停住，从车上取下一袋粽子递给老于对他说，现如今日子好了，粽子不用包了，一年四季到处都有卖的，花样多口味多，回去热一下就能吃了。

老于颤巍巍地拿起一扎竽子叶要递了过来，二红连忙摆手，老于又拿起一扎，二红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小心放在车内。

老于爬满皱纹的脸终于舒展了开来，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二红也跟着笑了。